馬桶先生的蘋果園試驗
夢想“用廁所改變世界”
10年了,陳向陽代理的瑞典旱馬桶只賣出了不到20個。
4年前,妻子邵在琴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放著月薪兩三萬的外企經理不做”?一天3次拉著他去深圳寶安區(qū)離婚,“你氣死我算了”!他答,“把你氣死了無所謂,把我氣死了,全世界旱馬桶的事業(yè)就都死了。”阿琴恨得牙癢癢的,“你又不是耶穌,派來拯救地球的,這跟我們的生活有什么關系”?
前年丈夫不賣馬桶了,開始到甘肅天水試驗和推廣用尿水種蘋果。阿琴今年也跟了去,她在那里似乎也看到了一種新生活的可能。
用尿水種植法種出的蘋果廣獲贊譽,啟動了當?shù)氐纳鷳B(tài)農業(yè)探索;而陳向陽更大的夢想則是:用廁所改變世界。
馬桶先生變蘋果先生
在甘肅天水一個叫安家莊的村子一住就是大半年,11月3日,深圳來的邵在琴沿著山坡上的村道去查看蘋果園,果農都熱情地用當?shù)卦捳泻羲,她也能叫得出身邊跑過的一群群村里小孩的名字。
今年春節(jié)過后她剛來這個村子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丈夫陳向陽去年住到這個村子附近,到村里挨家挨戶地問要不要用他們的尿罐車拖尿水種蘋果,“免費的”,沒有人相信。村民們覺得村里來了個深圳的在逃犯,過完年又拐來了個發(fā)廊小姐。“沒人相信我是他的老婆。”阿琴說。
可這個“發(fā)廊小姐”真的買來了尿罐車,把附近小學的童子尿裝得滿滿地拖上了山上的蘋果園時,村里人真的相信了,可他們還是覺得這整件事像“天上掉餡餅”。果農都知道“尿水澆出來的蘋果樹結的果子好吃,又省了買化肥和很多農藥的錢”,關鍵是陳向陽夫妻還保證按稍高出當?shù)鼐鶅r的收購價收購。
連阿琴雇的司機都不相信他們真的不收錢。學校省了清理糞便的費用,果農省了化肥、農藥和糞肥的運輸人力費用,“那他們靠什么賺錢?他們跑到我們這山溝溝里來到底是什么目的”?
43歲的陳向陽臉膛黑黑的,發(fā)梢已經帶點霜白。10年前,他還在深圳的一家瑞典燈具制造企業(yè)工作,一次一個瑞典公司帶過來幾個尿糞分集式的旱馬桶,第一次看見這東西的陳向陽深深地著了迷。“它們既節(jié)水又能防疫,我能感覺到它們未來在中國的能量,而我注定要做些別人沒有做過的事情。”
他為此付出了10年的時間,辭了工作離家,帶著馬桶四處云游參加展會,拜訪大使館、各地政府、專家、地產商,總共也只賣出了不到20只馬桶。2008年他扛著一只電馬桶到了鄂爾多斯大興生態(tài)小區(qū)———這個全球最大的生態(tài)旱廁小區(qū)由瑞典斯德哥爾摩環(huán)境研究所(SEI)參與設計和投資———賣出了4只可以用內置風扇把糞便吹干做肥料的電馬桶。
2009年鄂爾多斯生態(tài)小區(qū)改回水沖式廁所宣告項目失敗,陳向陽坐火車往返幫最后保留旱廁的4戶居民倒了一年的糞桶,在小區(qū)里的生態(tài)站堆肥之后供種菜和出售,最后居民還是要求改回水廁(見南都2012年6月20日深度周刊相關報道《被馬桶綁架的生活》和《“滑鐵盧”背后的沖動與漏洞》)。
一半是個商人,一半是個環(huán)保志愿者的陳向陽感覺到在城市推廣旱廁的困難,“還是要回到農村去,用循環(huán)經濟的方式來帶動”。因為潘石屹,他很幸運地在甘肅天水找到了一片新的試驗田,這里有應用旱廁的得天獨厚的條件:干旱地區(qū)農民家和學校用的都是旱廁;當?shù)厥侵袊奶O果生產和出口基地,收集來的糞肥回田有很高經濟價值。
所以10年后,馬桶先生暫時不賣馬桶了,他住到了天水的村子里,用旱廁里的尿水種蘋果和賣蘋果,成為了一個蘋果先生。
小學里的廁所革命
2008年,陳向陽無意中看到潘石屹發(fā)了一個帖子,在其老家甘肅天水懸賞10萬征集中小學的旱廁設計方案。這一年潘石屹用公益投資給天水的山區(qū)農村小學建了10所水沖式廁所,“但是建好后大部分學校沒有自來水,山區(qū)學校也沒有市政排水系統(tǒng),過去當?shù)貍鹘y(tǒng)的旱廁又太臟”,SO H O中國設計部機電總監(jiān)黃虹宇說。
和過去一樣,陳向陽扛著他的瑞典馬桶去了SOHO基金會,他講的生態(tài)旱廁的理念很打動黃虹宇,“比如節(jié)水、避免水污染和磷危機;而尿糞分集式的馬桶也方便收集肥料回田”。由此黃虹宇把他引薦給潘石屹和他的夫人張欣,后來潘石屹還受此啟發(fā)寫了一篇很長的關于磷危機的博客。
2009年到2011年,SOHO基金會先后在天水的31所山區(qū)小學建起了尿糞分集式的旱廁,每所造價22萬元,覆蓋了天水的2萬多小學生。陳向陽的馬桶沒有被采用,一個國內的公司給公益廁所捐贈了糞尿分集的蹲式便器。
2010年鄂爾多斯生態(tài)小區(qū)項目徹底失敗,陳向陽于這年4月到天水去做旱廁推廣的志愿者,給小學生和老師們講解31所尿糞分集式旱廁的使用。“這時他告訴我想在天水做一塊試驗田,用公益旱廁的糞尿來種農作物。”黃虹宇覺得這個想法很好,但是當陳向陽真的在天水的村子里住下來,開始和農民一起跑學校拖糞澆菜地和果園的時候,黃虹宇、阿琴和當?shù)氐霓r民都覺得“這個人瘋了”。
“他在深圳有老婆和3個孩子,跑到這窮山溝里拖糞種地,常人難以付出這么大的努力。”黃虹宇說。而有了鄂爾多斯試驗的教訓,陳向陽在天水的試驗有了更清晰的方向:必須做成生態(tài)農業(yè)的循環(huán)經濟。“一個人的尿水一年創(chuàng)造100元的產能,這就是我的夢想。”
他的計算公式來自德國和瑞典的研究:一個成年人一年的排泄物制成的肥料,可以出產230公斤玉米。“那在中國農村相當于460塊錢,學生在學校的時間大概占了一半,排泄物也比成人少一些,所以產能就算100元。”腦袋里的這些數(shù)字一換算,糞便就由廢物變成了寶貝,廁所也變成了加工廠,而學生則像是流水作業(yè)的工人。
11月3日這天,陳向陽夫婦開著尿罐車往返150公里,去天水鎮(zhèn)中心小學拖尿水回來澆蘋果園。31所學校2萬多學生的尿水澆安家莊半條村子的40畝地都還不夠。而讓校長和學生開始用這些新式旱廁,陳向陽也頗費了番功夫。
他先是受SOHO基金會的雇傭,用一年的時間給所有學校做培訓和監(jiān)督使用。但是因為尿糞分集管理的難度和處理糞便的成本,2009年蓋的10個新式旱廁只有兩三個在用,其他的學校還是在用老廁所。
陳向陽通過潘石屹夫婦到天水回訪廁所項目的機會認識了天水市市長,就直接給市長發(fā)短信,告知了學校拒用新廁所的情況。市長把壓力給教育局,教育局再對學校明察暗訪,最終老廁所被拆除,新式廁所得到徹底啟用。
這些廁所真正成為天水生態(tài)農業(yè)的源頭。曾在甘泉鎮(zhèn)云霧小學讀書的胡國雄記得,過去學校的廁所是個大坑,便池就是用木板挖個洞圍成一圈,中間用個木板隔開。新廁所的便池小便斗和大便斗分開,頂上有排風機除臭,還有了洗手池。“比我們中學的廁所還好。”
為管理好這個新式廁所,天水鎮(zhèn)中心小學的校長安小喜甚至為此想出一套絕妙的管理辦法:把每個班的學生平均分配到每個廁所的坑位上,這樣每個孩子有專屬的坑位,要負責其清潔,年級高的還可以幫助年級低的打掃。
陳向陽夫婦免費來拉糞也降低了廁所的糞便處理成本。“過去每年兩次請人來拉糞要付6000元,現(xiàn)在一年只需要處理一次大糞,2000多元就夠了。”安小喜說。
尿水種植法打敗化肥
2010年,陳向陽開始在大柳樹村小旁邊的荒地開辟了5畝菜地,試驗600多個學生的尿水,一年的產能能種多少蔬菜。這年產出的蘿卜、大白菜、豆角、茄子等,送給老師和附近的農民吃,“都說好吃”,“深圳開餐館的朋友那里賣了三四千元”。
即使這樣,面對陳向陽用尿水種植果園的游說,大柳樹的果農很謹慎。上世紀80年代以前,這里的果園還大量使用尿糞混合的人工肥,很少用農藥化肥。后來大量農民進城,糞肥少了,化肥又很廉價,大量使用化肥農藥的果園在中國開始普及。“一畝地如果用混合糞肥要兩個人澆兩天,還要找車加油來運輸,人工加運輸費要500多元,成本是化肥的四五倍。”安小喜說。
天水的果農習慣了在蘋果樹剛剛掛果之后就在果實外面套袋,里面噴上農藥,這樣防蟲,還能保證蘋果的顏色粉里透紅。果農一年最多的可以打十幾次農藥。秋收時蘋果販子來村里收購,“不套袋子的蘋果他們不要”。政府支持的承包果園里,也用的是這種種植方法。
陳向陽想恢復果農的傳統(tǒng)農法,一年3月、6月、9月三次給果樹灌尿,不用化肥,只在果樹掛果后和5月中用兩三次農藥。即使他以保證收購來游說,也只有閆家莊山上的一個果農愿意試試,學;400元買了20個小桶和水管,這個果農用三輪車把童子尿運上山。
2010年秋天收了2000斤蘋果,陳向陽把600斤送給了潘石屹的公司。潘石屹吃了后,發(fā)了一條微博,稱這是他吃過的“最甜的蘋果”,并轉發(fā)了陳向陽的銷售蘋果的微博。這讓他一下多了2000多個粉絲。
不過這個果農最后還是嫌尿水澆灌成本太高,第二年放棄了合作。
去年,陳向陽又轉戰(zhàn)安家莊,在4畝老蘋果樹下找到了第二個合作者老安。這4畝老樹平時也疏于打理,每年的收成也從未超過3000元。陳向陽自己花2500元把學校的尿水拖到蘋果地里,老安家當年收成9000多斤,陳向陽給了他們兩萬多元,夫妻倆買了數(shù)碼相機去陜西旅游。
回來后,老安主動找來村里的十多個親戚朋友,介紹他們和陳向陽合作種蘋果。安四海三兄弟愿意和陳向陽合作,一是因為見到了阿琴買來的尿罐車,他的兒子安文龍在云霧小學讀書,阿琴能從兒子學校的新廁所里拉來源源不斷的尿水;二是因為陳向陽保證在蘋果快成熟的時候會給每戶1000-2000元的定金,還要簽一份合同。“合同能保證農民的蘋果賣得出去,也能保證他們不會把蘋果賣給別人。”陳向陽說。
于是今年,陳向陽終于有了18個合作果農,一起用尿水種植法來種蘋果。安四海的一畝小樹也能收3000多斤,賣7000多元,“每畝還能節(jié)省2000多元的化肥和農藥”。陳向陽一個人忙不過來,就鼓動妻子阿琴從深圳過來做幫手。阿琴和陳向陽同在湖北孝感的農村長大,看不得不會照顧自己的丈夫在天水一天天瘦下去,就也搬來村子把最苦最累的活都攬來做。
她貸款買了尿罐車,在學校和果園間往返拖尿水,吃住在18戶合作的果農家里監(jiān)督生產,收獲季節(jié)忙著收購和包裝。今年秋收后實在不夠人手了,在惠州讀大學的女兒也被急召過來跑郵局發(fā)貨。
用廁所改變世界?
用尿水澆灌出來的蘋果,陳向陽夫婦的定價在15-20元一斤。“其中糞肥和蘋果的運輸成本就占到了30 %多,包裝15%,給農民的20%,剩下30%是利潤。”2010年,陳向陽在天水遇到一個廣告公司的女孩,建議他用微博來銷售蘋果。這個新媒體工具在經過了潘石屹的3次轉發(fā)之后,成為蘋果在銷售初期的利器。
陳向陽會把給蘋果樹灌尿水、蘋果樹掛果、收獲包裝的整個生產流程都拍成照片,在微博上公布。其中當然也包括他自己和阿琴在村里蘋果樹下的圖片和故事。今年收獲的10 .2萬斤蘋果,其中3.5萬斤富士已銷售一空,還剩7萬多斤紅蘋果。“如果剩下的蘋果全部賣出去,今年可能是10年來我們第一次沒有賠本。”阿琴說。
為了了解尿水澆種的瓜果蔬菜的市場容量,他和阿琴今年又種了兩畝菜地,產了1.8萬斤蔬菜和西瓜。因為快遞運費太貴,今年7月,他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在北京、上海、深圳、廣州四地坐飛機去賣菜,在北京的漢庭酒店開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擺滿了土豆、茄子、辣椒、西瓜等顧客上門,一斤賣到了8-15元。“幫我們運貨的人都覺得我們瘋了。”阿琴說。
蔬菜和西瓜在一個月內銷售一空,但因為運輸費用高昂,他們還虧損了3萬塊錢。但陳向陽心里更有底了,“這叫賠本賺吆喝,為蘋果造勢”。
中國農業(yè)大學畢業(yè)的賈正東從北京到天水去給陳向陽做志愿者,未來也希望做農業(yè)信息化平臺。“中國正處在這樣一個信任危機的環(huán)境中,消費者已經不那么相信有機認證,卻相信老陳這樣一個人能生產無公害的蘋果。”
他眼中,陳向陽用廁所推動的生態(tài)農業(yè)基地的試驗還沒完成探索期,離復制和推廣還有3個待解的難題:一是誰來投資廁所?一個尿糞分集式的廁所花了22萬,是否可以降低造價?二是回田的尿水是否需要消毒?尿水直接回田使用的安全性需要科學支持。三是在蘋果的質量控制上,是否可以建立可追溯體系?比如給蘋果編號,或者讓農民成立合作社,村里人互相監(jiān)督。
不過明年,陳向陽計劃先行一步,到廣東的工廠區(qū)去收集工人的尿水來種菜和水稻,就地銷售。“男廁的小便池改造一下就可以收集尿水。”他總是野心勃勃,“今年可以在蘋果箱上寫‘用蘋果改變世界’,明年希望可以寫上‘用廁所改變世界’”。他設想未來總有一天農民可以接受他免費提供的尿糞分集式旱廁,他只收取上門收糞的服務費,然后用糞便回田來種瓜果蔬菜。“相當于他們租用了我的廁所。”
他總是想起小時候湖北家鄉(xiāng)農村的那十幾口水塘,“水清得可以直接喝,后來全被人畜糞便和垃圾給污染了”。2009年他還專門去瑞典看過那個國家最大規(guī)模的一個生態(tài)小區(qū),“受制于成本和法律,他們的農業(yè)循環(huán)利用也沒有開始”。當時這個夢想家就想,“真正的生態(tài)小區(qū),或許只有在中國才能做成。”
南都記者 吳珊 發(fā)自甘肅天水
攝影(除署名外):南都記者 吳珊